在人間(第六章)
時間:2020-10-24來源:網友提供 作者:高爾基 點擊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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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年春天,我終于逃跑了。有一天早晨,我上鋪子里去買早茶用的面包。鋪子里的老板當我的面,跟老婆吵架,拿一個秤砣打她的額角,她逃到街上,摔倒了。馬上圍滿了人,把女的抬上四輪馬車,送往醫院里。我跟在車子后面跑,不知不覺地跑到了伏爾加河邊,手里還拿著一個二十戈比的銀幣。
春天的太陽和煦地照著,伏爾加河水漲得滿滿的,大地顯得熱鬧而寬闊。這使我感到自己所過的生活,真好象躲在地窖里的小耗子。于是,我決心不回主人家去,也決心不到庫納維諾區外祖母那里去。我沒有遵守對她的諾言,沒有臉去見她,而且外祖父,一定又會對我幸災樂禍的。我在河邊游蕩了兩三天,那些好心的碼頭工人,給我吃的,晚上我跟他們一起睡在碼頭上。后來,其中有一個對我說:
"小伙子,我瞧你光在這里閑蕩著也不成呀,你到那條善良號輪船上去碰碰看,那里正要雇用一個洗碗的小伙計……"
我去了,高個兒的滿臉胡子的食堂管事,戴著一頂沒有遮檐的黑綢帽子,他用渾濁的眼睛,從眼鏡里邊打量著我,小聲說:
"一個月兩盧布。身份證呢?"
我沒有身份證。食堂管事想了想說:
"把你媽找來。"
我就跑到外祖母那里去。她贊成我的行動,便說服外祖父,到職業局替我領了居民證,親自同我一起到輪船上。
"好,"食堂管事望了我們一眼,說。"跟我來。"
他帶我到后艙。那里有一個身材魁梧的廚師,白衣白帽,坐在小桌子前喝茶,抽著粗大的紙煙。食堂管事把我推給他:
"洗碗的。"
說完,立刻跑開了。廚師鼻子里哼了一聲,掀一掀黑胡子,望著管事的背影說:
"光貪便宜,不管什么樣的家伙都要……"
他生氣地抬起剪得很短的黑頭發的腦袋,瞪著暗色的眼睛,梗著脖子繃著臉,大聲說:
"你是什么人?"
我很不喜歡這個家伙,雖然他穿著一身白衣服,看去依然很骯臟,指頭上長著毛,大耳朵里也突出幾根長毛。
"我餓了,"我對他說。
他眨巴了一下眼皮,猙獰的臉立刻變成笑呵呵的了。厚厚的、曬紅了的兩腮,直拉到耳根,露出粗大的馬牙,胡子軟軟地向下垂著。樣子變得象一個和善的胖婦人。
他把自己杯子里的茶底兒潑到船外邊,重新倒了一杯,又拿一整個長圓形白面包和一大截香腸推到我面前:
"吃吧!有沒有爹媽?會不會偷東西?唔,別擔心,這里的人全是賊,他們會把你教會的!"
他說話簡直跟狗叫一樣。他那張剃得發青的大肥臉上,鼻子四周跟網紋一樣布滿紅筋,腫胖的紅鼻頭掛到胡子上邊,下唇沉重地不高興地撇著,口角上叼著一支煙卷,冒著青煙。他顯然是剛洗過了澡——身上發出樺樹條和胡椒酒的氣味,太陽穴和脖子上大汗直流,泛出油光。
我把茶喝完了,他把一盧布紙幣塞在我的手里:
"拿去買兩條長圍裙,不不,等一等,還是我去買!"他把白帽子拉一拉正,便搖晃著笨重的身體,象熊一樣一步一蹭地踏著甲板走了。
……夜,皎潔的月亮漸漸移向輪船左邊的草場上空。一條古老的棕紅色的輪船,煙囪上帶著一道白條,輪葉撥動著銀色的水面,悠悠地不平穩地行駛著。黑魆魆的河岸,迎著船身悄悄地掠過去,沉沉的影子落在水里。岸上,房屋的窗里,透出紅艷艷的燈光,村子里飄來唱歌的聲音,望見姑娘們在跳圓舞。她們那"阿依,柳里"的和唱聲,聽起來和贊美詩中的"阿利路亞"一個樣……
輪船的后面,一條長纜索拖著一只駁船,船身也涂著棕紅色。駁船甲板上裝著鐵籠子,里邊是判處流刑和苦役的囚徒。艙頭上,哨兵的槍刺象燭火一樣閃光。暗藍色的天空照耀著星辰的光輝。駁船上人聲靜寂,灑滿月光。漆黑的鐵柵欄里,模糊地露出滾圓的灰點。這是囚徒們在眺望伏爾加。水波蕩漾有聲,象低泣,也象竊笑。四周一切都跟教堂一樣,也象教堂一樣發出濃烈的油脂香。
我看見這條駁船,就記起小時候從阿斯特拉罕到尼日尼的旅行,記起母親嚴肅的臉,和把我帶進這個有趣的、但也艱苦的人生中、帶進人間來的外祖母。一想到外祖母,便覺得一切討厭的和苦惱的事都離我而去,變成了有趣的和快樂的了,人們都變得好起來,變得更可愛了……
這美麗的夜色,這駁船,都使我深深地感動,差點兒掉下淚來。駁船象一口棺材,在浩森的河面上,在暖夜那引人深思的靜寂中,簡直是一種多余的東西。河岸的不勻稱的線條,一忽兒高,一忽兒低,令人看了心里非常舒服——我想做一個善的人,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。
我們輪船上的人,都很特別,我覺得老老小小,男男女女,所有的人都是一個樣子。我們的輪船行得很慢,有要事的客人都去搭快班船了,只有那些并沒有要緊事務的人,才聚集在我們的船上,他們一天到晚,盡吃、盡唱,把很多的餐具、刀、叉、勺子弄臟。我的職務就是洗盤子,洗碟子,擦刀叉,從早晨六點鐘起,幾乎直到半夜,都忙著干這活兒。下午二點到六點,晚上十點到半夜,我的工作比較少些。——這時候,旅客們已經吃過東西,在休息,光喝茶,喝啤酒和伏特加。于是,餐室里的一切待役——我的上司,都有了空閑。近艙口的桌子上,廚師斯穆雷、他的下手雅科夫·伊凡內奇、洗碗工馬克西姆、頭等艙茶房謝爾蓋那些人,都在喝茶。謝爾蓋是個高顴骨、麻子臉的駝子,長著水汪汪的眼睛。雅科夫·伊凡內奇露出發青的腐朽的牙齒,跟哭一樣地笑著,談著猥褻的話。謝爾蓋活象一只青蛙,把大嘴巴扯到耳根,馬克西姆睜著一對說不上是什么顏色的嚴峻的眼睛,望著他們,沉著臉不吭氣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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